贾平凹|我有一个狮子军

halal 2018年2月11日23:51:39散文诗词评论6,0854109字阅读13分41秒阅读模式
贾平凹|我有一个狮子军

我体弱多病,打不过人,也挨不起打,所以从来不敢在外动粗,口又浑,与人有说辞,一急就前言不搭后语,常常是回到家了,才想起一句完全可以噎住他的话来。我恨死了我的窝囊。我很羡慕韩信年轻时的样子,佩剑行街,但我佩剑已不现实,满街的警察,容易被认作行劫嫌疑。只有在屋里看电视里的拳击比赛。我的一个朋友在他青春蓬勃的时候,写了一首诗:“我提着枪,跑遍了这座城市,挨家挨户寻找我的新娘。”他这种勇气我没有。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别人的魔鬼,要么被女人征服,要么就光天化日地出去伤害,我的魔鬼是汉罐上的颜色,出土就气化了。
一日在屋间画虎,画了很多虎,希望虎气上身,陕北就来了一位拜访我的老乡,他说,与其画虎不如弄个石狮子,他还说,陕北人都用石狮子守护的,陕北人就强悍。过了不久,他果然给我带来了一个石狮子。但他给我带的是一种炕狮,茶壶那般大,青石的,据说雕凿于宋代。这位老乡给我介绍了这种炕狮的功能,一个孩子要有一个炕狮,一个炕狮就是一个孩子的魂,四岁之前这炕狮是不离孩子的,一条红绳儿一头拴住炕狮,一头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炕上翻滚,有炕狮拖着,掉不下炕去,长大了邪鬼不侵,刀枪不入,能踢能咬,敢作敢为。这个炕狮我没有放在床上,而是置于案头,日日用手摩索。我不知道这个炕狮曾经守护过谁,现在它跟着我了,我叫它:来劲。来劲的身子一半是脑袋,脑袋的一半是眼睛,威风又调皮。
古董市场上有一批小贩,常年走动于书画家的家里以古董换字画,这些人也到我家来,他们太精明,我不愿意和他们纠缠。他们还是来,我说:你要不走,我让来劲咬你!他们竟说:你喜欢石狮子呀?我们给你送些来!十天后果真抬来了一麻袋的石狮子。送来的石狮子当然还是炕狮,造型各异,我倒暗暗高兴,萌动了我得有个狮群,便给他们许多字画,便让他们继续去陕北乡下收集。我只说收集炕狮是很艰难的事情,不料十天半月他们就抬来一麻袋,十天半月又抬来一麻袋,而且我这么一收,许多书画家也收集,不光陕北的炕狮被收集,关中的小石狮也被收集,石狮收集竟热了一阵风,价钱也一涨再涨,断堆儿平均是一个四五百元,单个儿品相好的两千三千不让价。
我差不多有了一千个石狮子。已经不是群,可以称作军。它们在陕北、关中的乡下是散兵游勇,我收编它们,按大小形状组队,一部分在大门过道,一部分在后门阳台,每个小房门前列成方阵,剩余的整整齐齐护卫着我的书桌前后左右。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是有了灵魂。这些狮子在我家里,它们是不安分的,我能想象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打斗嬉闹,会把墙上的那块钟撞掉,嫌钟在算计我。我要回来了,在门外咳嗽一下,屋里就全然安静了,我一进去,它们各就各位低眉垂手,阳台上有了窃窃私语,我说:谁在喧哗?顿时寂然。我说:“嗨!”四下立即应声如雷。我成了强人,我有了威风,我是秦始皇。

贾平凹|我有一个狮子军

秦始皇骑虎游八极,我指挥我的狮军征杀去,北伐去,兵来将挡,遇土水淹,所向披靡,一吐恶气。往日诽谤我、羞辱我的人把他绑来吧,但我不杀他,让来劲去摸他的脸蛋,我知道他是投机主义者,他会痛哭流涕,会骂自己是猪屎。从此,我再不吟诵忧伤的诗句:“每一粒沙子都是一颗渴死的水。”再不生病了拿自己的泪水喝药。我要想谁了,桌上就出现一支玫瑰。楼再高不妨碍云向西飞,端一盘水就可收月。书是我的古先生,花是我的女侍者。
到了这年的冬天,我哪儿都敢去了,也敢对一些人一些事说不,我周围的人说:你说话这么口重?我说:手痒得很,还想打人哩!他们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啦。他们当然不知道我有了狮军,有了狮军,我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了翻江倒海之想。这么张狂了一个冬季,但是到了年终,我安然了。安然是因为我遇见大狮。
我的一个朋友,他从关中收购了一个石狮,有半人多高,四百余斤。大的石狮我是见得多了,都太大,不宜居住楼房的我收藏,而且凡大的石狮都是专业工匠所凿,千篇一律的威严和细微,它不符合我的审美。我朋友的这个狮子绝对是民间味,狮子的头极大,可能是不会雕凿狮子的面部,竟然成了人的模样,正好有了埃及金字塔前的蹲狮的味道。我一去朋友家,一眼看到了它,我就知道我的那些狮子是乌合之众了。我开始艰难地和朋友谈判,最终于重金购回。当六人抬着大狮置于家中,大狮和狮群是那样的协调,使你不得不想到狮群在一直等待着大狮,大狮一直在寻找着狮群。我举办了隆重的拜将仪式,拜大狮为狮军大将军。
有了大将军统领狮军,说不来的一种感觉,我竟然内心踏实,没了躁气,是很少给人夸耀我家里的狮子了。我似乎又恢复了我以前的生活,穿臃臃肿肿的衣服,低头走路。每日从家里提了饭盒到工作室,晚上回去。来人了就陪人说话,人走了就读书写作。不搅和是非,不起风波。我依然体弱多病,讷言笨舌,别人倒说“大人小心”,我依然伏低伏小,别人倒说“圣贤庸行”。出了门碰着我那个邻居的孩子,他曾经抱他家的狗把屎拉在我家门口,我叫住他,他跑不及,站住了,他以为我要骂他揍他,惊恐地盯着我,我拍了拍他的头,说:你这小子,你该理理发了。他竟哭了。
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西安人热衷收藏田园文物。我先是在省群众艺术馆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大堆拴马石桩,再是见在碑林博物馆内的通道两旁栽竖了那么长的两排拴马石桩,后就是又在西北大学的操场角见到了数百根拴马石桩。拴马石桩原本是农村人家寻常物件,如石磨石碾一样,突然间被视为艺术珍品,从潼关到宝鸡,八百里的关中平原上对拴马石桩的抢收极度疯狂。据说有人在城南辟了数百亩地做园子,专门摆列拴马石桩,而我现居住的西安美术学院里更是上万件的石雕摆得到处都是,除了石鼓、石柱础、石狮、石羊、石马、石门梁、石门墩、石滚、石槽外,最多的还是拴马石桩。这些拴马石桩有半人高的,有一人半高的,有双手可以合围的,有四只手也围不住的,都是四棱,青石,手抚摸久了就起腻发黑生亮。而拴缰绳的顶部一律雕有人或动物的形象,动物多为狮为猴,人物则千奇百怪或嬉或怒或嗔或憨,生动传神。我每天早晨起来,固定的功课就是去这些石雕前静然默思,我觉得,这些千百年来的老石头一定是有了灵性的,它们曾经为过去的人所用,为过去的人平安和吉祥。在建造时有其仪式,在建造过程中又于开关、就位上有其讲究,甚至设置了咒语,那么,它们必然会对我的身心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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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文物的收藏,活跃着的,似乎都是一些个人行为,其实最后皆为国家、社会所有,它之所以是文物,是辗转了无数人的手,与其说人在收藏着它们,不如说它们在轮换着收藏着人。上个世纪之初,于右任和张钫凭借了他们的权势和智慧,大量收藏过关中的墓碑,他们当时有过协定,唐以前的归于右任,唐以后的归张钫,近百年过去了,于右任收藏的墓碑都竖在了碑林博物馆,而张钫将那些墓碑运回河南老家,现在也成了“千唐志斋”博物馆。于右任和张钫是书法家,他们只收藏有文字的墓碑,后来又有了个美术教育家王子云,他好绘画,好雕塑,就风餐露宿踏遍了关中,访寻和考察了关中的石雕,写成报告并带回大量的实物拓片。但是,于右任、张钫和王子云并没有注意到拴马石桩之类,可能那时关中的石刻石雕太多了,战乱年间,他们关注的是那些面临毁坏的官家的、寺院的、帝王陵墓上的东西,拴马石桩之类太民间了,还没有也来不及进入他们的视野。地面上的文物是一茬一茬地被挑选着,这如同街头上的卖杏,顾客挑到完也卖到完,待到这些拴马石桩之类的东西最后被收集到,才发现这些民间的物件其艺术价值并不比已收集了的那些官家的寺院的陵墓上的东西低。西安是世界性的旅游城市,可大多的游客只是跟着导游去法门寺去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在那如蚁的人窝里拥挤,流汗,将大把的钱扔出去。他们哪里知道骑一辆单车到一些单位和人家去观赏更有玩味的拴马石桩一类的石雕呢?我庆幸我新居到了西安美术学院,抬头低眼就能看到这些宝贝,别人都在“羊肉泡馍”馆里吃西安的正餐的时候,我坐在家里品尝着“肉夹馍”小吃的滋味。
我在西安美术学院的拴马石桩林中,每一次都在重复着一个感叹:这么多的拴马石桩呀!于是又想,有多少拴马石桩就该有多少匹马的,那么,在古时,关中平原上有多少马呀,这些马是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呢?现在往关中平原上走走,再也见不到一匹马了,连马的附庸骡、驴,甚至牛的粪便也难得一见。
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人学会了降龙的本领,但他学会了降龙本领的时候世上却没有龙。如今,马留给我们的是拴马的石桩,这如同我们种下了麦子却收到了麦草。好多东西我们都丢失了,不,是好多东西都抛弃了我们。虎不再从我们,鹰不再从我们,连狼也不来,伴随我们的只是蠢笨的猪,谄媚的狗,再就是苍蝇蚊子和老鼠。西安的旅游点上,到处出售的是布做的虎。我去拜访过一位凿刻了一辈子石狮的老石匠,他凿刻的狮子远近闻名,但他去公园的铁笼里看了一回活狮,他对我说:那不像狮子。人类已从强健沦落到了孱弱,过去我们祖先司空见惯并且共生同处的动物现在只能成为我们新的图腾艺术品。我们在欣赏这些艺术晶的时候,更多地品尝到了我们人的苦涩。
在关中平原大肆收购拴马石桩一类石雕的风潮中,我也是其中狂热的一员。去年的秋天,我们开着车走过了渭河北岸三个县,刚刚到了一个村口,一个小孩扭身就往巷道里跑,一边跑一边喊:西安人来了!西安人来了!立即巷道里的木板门都哐啷哐啷打开,出来了许多人把我们围住,而且鸡飞狗咬。我说:西安人来了怎么啦,又不是鬼子进了村?!他们说:你们是来收购拴马石桩的?原来这个村庄已经被来人收购过三次了。我们仍不死心,还在村里搜寻,果然发现在某家院角是有一根的,但上边架满了玉米棒子,在另一家茅坑还有两根,而又有一家,说他用三根铺了台阶,如果要,可以拆了台阶。这让我们欢喜若狂,但生气的事情立即发生了,他们漫天要价,每一根必须出两千元,否则只能看不能动的。农民就是这样,当十年前第一次有人收集拴马石桩,他们说石头么,你能拿动就拿走吧,帮着你把拴马石桩抬到车上,还给你做了饭吃,买了酒喝,照相时偏要在院门口大声吆喝,让村人都知道西安人是来到了他们的家。而稍稍知道了西安人喜欢这些老石头,是什么艺术品,一下子把土坷垃也当做了金砣子。那一次,我们是明明白白吃了大亏购买了五根拴马石桩。

选自《2006中国最佳随笔》,辽宁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插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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